被拒絕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對馬塞爾·杜尚是如此。
1912年,他的油畫《下樓的裸女》被巴黎一個立體主義畫展拒絕,讓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與其他藝術家的分別,並因此開始獨自探索並拓寬藝術的邊界。1917年,他用一個白晃晃的瓷質小便池再次挑戰藝術的底線,仍被拒絕。但這一次,他卻讓整個現代西方藝術的進程因為這個被命名為《泉》的小便池而改寫。
杜尚的敏銳和超前,讓他把他所處的時代遠遠地落在了後面。甚至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也很難說自己離他的距離更近了一點。這種疏離並不完全來自他在作品中所表現出的顛覆和激進——畢竟經過一個世紀的感知和鋪陳,人們已經能夠逐漸接受裝置藝術以及現成品作為現代藝術的表現——而更深層次的,大概源於杜尚一直以來所堅守的自由。他要的是完全的自由,任何人和事都無法僭越的自由。對杜尚來說,「沒有什麼是要緊的」,藝術、工作、生活、家庭都不緊要,唯有自由。為了抵達這種自由,他節制了情感,放棄了慾念,躲避了責任,也拒絕一切讓他感到捆綁的力量。
其實杜尚才是那個不斷拒絕的人,他拒絕傳統,拒絕藝術,甚至拒絕慣常的生活。而他所做的一切抵抗卻又都是不動聲色的。他默默地守在角落,注視著,質疑著,哂笑著,用他的態度和觀念挑戰並擊碎既有的定見。他的溫和、安靜與他的冷漠、堅定一同守護著他,讓他一生的時光成為他最後最好的作品。
拒絕美
擺脫傳統的桎梏
杜尚1887年生於法國西北部諾曼底地區的布蘭維爾鎮,是殷實富足人家的孩子。外祖父生前醉心版畫,讓杜尚家的幾個兄弟姐妹都受到影響,一心想當藝術家。大哥本被父親送去巴黎學法律,結果自己逃課轉行畫插畫。二哥也在雕塑上極具才華,不久便緊隨其後,棄醫從藝。杜尚17歲時就離開家鄉,去巴黎投奔兩位兄長。他說那時自己顯然還對「製造優美藝術的人抱著無知的熱情」。更何況「藝術工作者」的身份還能讓他縮短服兵役時間,由兩年變成一年,這對生性愛自由的杜尚來說,是足夠充分的理由讓他得以延續這份熱情。
所以杜尚也曾為此精進繪畫,雖然幾年過後就打定主意與之決裂。節點就是油畫《下樓的裸女》,1912年,巴黎一個立體主義獨立沙龍展曾拒絕展出這幅畫,理由是辦展的立體主義者們擔心畫中的運動感會引來未來派們的嘲笑,所以希望杜尚把畫中的動感去掉,把立體主義的部分再加強。潤滑液杜尚很是驚詫當時藝術團體的自我設限竟然狹隘到如此地步,「那時立體主義不過才流行了兩三年,他們已經有了清楚明確的界限了,已經可以預計該做什麼了,這是一種多麼天真的愚蠢。」
晚年的訪談中,杜尚坦言這是一個意外的「契機」,「幫助他完全從過去解放出來」。在他看來,只因派別之爭、名聲之累,就讓藝術受制於權威和傳統,實在荒謬至極。更何況,這些自詡自由的藝術家們也曾為倡導革新奔走呼求,可為何他們剛剛衝破他者建造的樊籠,卻又如此迅速地跌落自我設限的窠臼。
杜尚不明白,卻也暗地下定決心。他一言不發坐上計程車,把畫從沙龍拿回來,並告訴自己,「行啊,既然事情像這種樣子,就沒有什麼理由要去加入團體了——以後除了我自己不會再去依賴任何人。」如果說之前杜尚對傳統的反叛還是無意識的,那麼《下樓的裸女》被拒之後,杜尚知道,他要徹底告別這種生活,「從1912年起我就已經決定不再做一個職業意義上的畫家了」。成名的慾念,好勝的衝突……這些藝術家們的訴求杜尚都不曾有。他很清楚自己得「離開這種環境」,寧願去當一個圖書管理員,或是法文老師,只要能自食其力就好。
現成品
開拓藝術的邊界
所以他之後當真放棄畫架和畫筆,並在巴黎當上了圖書管理員。戰爭爆發之後,他又去了紐約,靠教法文為生。杜尚不願背負有重量的生活,他想要擺脫的不只是藝術,還有令人受限的一切桎梏。「我從某個時候起認識到,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和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車。幸運的是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相當早。」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想做一些與過去全然不相干的探索,《大玻璃》就是其中之一。從1915年到1923年,杜尚在《大玻璃》上足足花了八年時間,通過類似機器的描繪方式,用線條和技術在透明的玻璃上呈現他想要的表達。
除此之外,他還發掘到了「現成品」這個擺脫藝術的重要手段。1917年的紐約,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獨立藝術家展」,杜尚臨時起意,匿名交了5美元的年費和1美元的場地費,便將他剛買的小便池送去參展。除了在底部的邊緣簽上假名「R.Mutt」外,這個被命名為《泉》的作品再也沒有其他加工。這件作品被組委會投票否決參展並不意外,即便杜尚本人也是組委會成員之一。他雖然之後通過退出組委會以示不滿,但仍然沒有向外界透露馬特先生的真實身份。
他倒是隨後在一本藝術雜誌《盲人》中匿名發表短文,表示對《泉》的支持,「馬特先生是否親手做成了這件東西並不重要,他選擇了它。他把它從日常的實用功能中取出來,給了它新的名稱和新的角度——給這個東西灌注了新的思想。」這段話其實也充分表達了杜尚對於藝術的理解。在杜尚看來,藝術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至多充當一個中介,在其中賦予自己的態度和觀念。他在1957年一次「創造行為」的演講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我知道這個說法不會讓很多藝術家讚同,他們會拒絕中介的說法,而堅持認為他們在創作行為中的見識所具有的效果——然而,藝術史則是根據自己的需要來肯定什麼是傑作,而它的考慮完全不必顧忌藝術家本人的解釋說明。」
杜尚倒是提前預見了自己的傑作。只不過他對現成品的發掘並不是讓人慢慢去發現它的美,恰恰相反,他想讓人們對藝術,對美放下無謂的迷思。「事實上現成品被當做藝術品那樣受到尊重,意味著我打算把它徹底帶離藝術的企圖沒有成功。」他之所以把如此不雅的俗物置入所謂藝術的聖殿,就是想挑戰陳舊的定見。囿於美其實也是一種受限。杜尚時刻提醒自己和人們,要對那些不容置疑的觀念問問為什麼。為什麼僅僅取悅眼睛,而忘記關乎心靈?為什麼藝術不應該追求心靈最終得到真正自由,而僅僅停留在受到視覺的撼動和衝擊?杜尚用一個小便池為現代藝術炸開了個大窟窿,讓我們得以窺見其中更為廣闊的邊界。
不執著
讓藝術等於生活
除了為現代藝術拋下小便池這記重磅外,杜尚還為蒙娜麗莎添上八字須以及一束山羊胡。杜尚總是默默地做著這一切,要麼匿名,要麼不把它拿給任何人看。他只依著自己的興趣,做著自己的作品,過著自己的生活。
他最後一件作品《給予:1,瀑布;2,點燃的煤氣》直到去世前都沒人知曉,他在秘密的情況下做了二十年。1969年7月,當費城美術館首次對外展出這個巨型裝置時,自然在藝術界引起不小的轟動。作品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一扇老舊的木門潤滑液,緊閉著。門後有一堵牆,牆上有洞,門上有小孔。觀眾只能通過孔和洞向里看,發現一個躺著的女人,裸體仰面。杜尚沒有給人們留下機會向他詢問這件作品的寓意,但這些都不重要,杜尚最在意的從來不是意義,而是簡單的,真實的生活。他沉迷下棋,便用心下棋;想要做點不同的東西,就默默獨自完成作品。他從來不著急,也從來不給自己身上背壓力。想做就去做,沒興趣了就放棄,他也不在乎人們是不是能理解他,褒獎他。杜尚真正被人理解和接受其實也是非常滯后的事了,甚至1967年編纂的法國藝術家人名詞典中都沒有他的名字,卻收錄了他的大哥和妹妹。可杜尚還是這麼不慌不忙,不讓自己限於物質,也不讓自己陷入紛爭。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斷,守護他所珍視的自由。有人說,「杜尚最好的作品是他度過的時光」,其實他是用他自己的一生向人們詮釋了如何讓藝術等於生活。
撰文/新京報記者?李佳鈺
來自: http://news.sina.com.tw/article/20180210/25790120.html娛樂城
留言列表